月光朝上向后长流

三盏茶


这是很长,很好的一生。

 

在过第六个生日的时候,幼儿园同个班的玩伴送了我一个风铃。透明的,印着两条金鱼,下摆是一根浅绿的丝绳,上面拴着一张书签大小的符。她说,这是她母亲帮我求来的符,她也有一帖。符上大概是写了保我无恙的词眼儿,不过那时我字都没见过几个,而现在符上的字也几乎褪尽。我学着大雄,把风铃系在朝着院子的门的门框上。太漂亮了,我心想。我抬眼看着风铃,盯久了脖子有些酸涩,便仰卧在地板上,望着风铃下摆被风吹起来的弧度。在符的上方有一小段弧形玻璃,风大了些,它就叮叮地敲着风铃内壁。我闭上眼睛听,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。


我梦见我站在屋子中间,三面都有窗,木质雕花镂空窗格。从窗口望出去,可以看见一大片碧绿的竹林,青脆葳蕤。梁上悬着七只风铃,我记得我伸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。从竹林里沙沙地掠过风来,风铃就叮叮当当地响,像玉石相互碰撞。挂在正南方向的那个风铃响声尤其清明,我踮起脚来细细地观察,发现上面印着两条金鱼,用浅绿的丝绳拴着,上面还有一个小铃铛。我垂下眼,视线刚好撞上一个人儿。是个小道士罢,他伏在外边的窗台上,睁着杏眼滴溜溜地望着我。我快步走过去,他朝着我咧嘴笑。灰白过膝的长衫,略有些肥大的粗布裤子,脚上踩着双针脚细密的黑色布鞋。他的眸色是深不见底的墨色,泛着水儿的。我想问他,你是谁呀,可是张了张嘴,发不出一丝声响来。他歪了歪头,说道,我是从那儿来的。他转过头,伸出手指着竹林深处,褂袖往下滑了一些,露出一小段手臂。他的手腕上系着根红色的丝线,上面串着两条银制的小鱼。


你戴的丝绳儿真好看,我说。我还是发不出声音。他说,这是庙里的老道士给我的,他嘱我不可以弄丢。


我想看看,我又说。他便把袖子往上挽了些许,露出大截的皮肤,将手伸到窗格前。我这才看清,那是两条鲤鱼,扇尾微微向上蜷曲。金属光泽被磨去了不少,红色的丝线也鲜艳不如新。我还没拿掉过它,小道士说。他抖了抖手腕,随后把衣袖往下拉了一些,将手背到身后。他抿抿唇,又问道,你可以出来么,我带你去找老道士,让他给你也绑一根罢。


环顾四壁,竟然无门可走,我丧气地摇摇头。然后起了阵风,正南方向的风铃又叮铃铃地响了。我回过头去看,再转过头来时,窗外空无一人。


我唤道,小道士,你去哪儿了?可是触及耳膜的只有风声罢了。那几只风铃竟陡然一并晃起,冗杂的声响使我不安,四顾亦无路可行。然后脚下一空,我在地板上翻了个身,醒了。


风铃定在那儿,没有颤动。


日子也是慢悠悠地走,儿时的日子总是比平日来的漫长许多,似乎想做的事儿能攒在一天之内全部打上勾。每天日昳时分于门前凝望,每次短册扬起的弧度都不同。似乎初夏的天气十分催人发困,吃完午饭大多都已睡下,我倚在门框上,好像能听到这个小小镇子里所有人的均匀呼吸。窗子被风吹得摆了摆,嘎吱嘎吱的,石竹色的窗框浅浅浸在橘色阳光里。过了一会儿瞌睡虫便缠上身,在我几近阖上眼皮时,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,抬手敲了敲窗玻璃。我起身跑到窗前,看到了一个人儿。灰白色长衫,浸了墨的瞳。


小道士。我喊他,笑弯了眼。


他立起食指放至唇前,微撅起嘴,发出了短短的气音。他摊开另一只手,肉肉小小的手掌上躺着一根红色的丝绳,上面串着两条鲤鱼,泛着崭新的光。


老道士说,你得收好它,不可以弄丢。


我伸手接过,套在了手腕上,想想又搬来椅子,将丝绳系在了风铃上。


你从哪来呀,我用手支着下巴,靠在窗台上。小道士转过身,指着身后说,那儿。


他的身后竟然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。午后的阳光被掰得细碎,星星点点的,落在铺满淡黄竹叶的地上,着眼一片安然。深处晕起薄雾,他就伫于茫茫白雾之间,长衫拂动,听竹叶刷刷的声音。半晌,他回过头来,冲我咧开嘴笑了笑,虎牙白花花的,半隐于朱红上唇之后。他说,我走啦。


风铃悠悠地晃,丝绳儿也跟着摆。


岁岁年年,风铃上却未曾积灰,丝绳也还是鲜明如初。只不过我的个子拔高了很多,空余的时间逐渐被塞满,再无闲暇之际去听风铃叮咛。偶有一次夜半无眠,挨不至彻,坐在朝着院子的门前。良久,我抬头看了看风铃,符已经褪色了许多,成了淡淡的胭脂红。再垂下头时,一个瘦高的人儿站在门外,单薄地立在院子里。还是十多载前的装束,灰白及膝的长衫,略有些肥大的裤子,还有一双黑色的布鞋。只不过身形更加修长,静静地站在那儿,好像那年我见到的挺拔的翠竹。他的手依旧背到身后,朝我笑得眉眼弯弯。


小道士,小道士。


我朝他跑了过去。


给你的丝绳儿,还存着吗?


他的声线清亮了许多,如同掺了薄荷叶的糯米团子,清甜的,被夏夜的风吹得发凉的。


还在,还在。我应着,抬手解下了丝绳递给他。他慢悠悠地伸出手,将绑在右手腕上的红绳取下,与我的系在一起,打了个结。


该把走了十多载的事儿给了结在今天了,他说。我不解,他又继续说道,这是很长、很好的一生,我们自此别了,以后的日子还长着。你要走好自己的道,清酒一两,以及诗,与远方。山回路转,与君两茫茫。愿君无恙,待这竹林蓄满雪。我走啦。


我望见葳蕤如初的林子,和腾起的浓雾,氤氲开惨淡的月色。别于玉蟾下,相顾无言间。


天大亮,卯多三盏茶。蘧然乎觉一切如故,乃黄粱一梦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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